上海舊事話百年 (27)   拜師杜門

二十世紀的上海，租界把一個未開化的傳統社會硬生生和西方文明接軌，經濟是起飛了，但大多數來自鄉村的市民，缺乏現代社會觀念，西方人只管好他們自己的經濟法規和安全，對于華人社會的陋習和治安，他們管不着，也管不了，那時的上海，經濟畸形繁榮，貪污叢生，流氓橫行，警匪一家，烏煙瘴氣。章榮初這樣沒有背景、沒有後台的商人，天天提防的不是官府敲詐，就是流氓勒索。

1932年一天，有個警察拿着一張印有「南市警察局長盧英」的名片來到章榮初家﹐對他說：「盧局長叫我來調查一件案子。」他拿出一枝手槍對章榮初說：「前幾天我們局裡捉到幾個強盜﹐他們說這把手槍是你借給他的﹐我們局長明知這是誣陷的瞎說﹐料想你不會與盜匪同謀﹐但為了審慎起見﹐特地叫我來見你﹐假使這把手槍果真是你的﹐那就還了你吧。如果沒有這件事﹐局長會給你洗刷清楚。」

章榮初聽了這番話﹐毛骨栜然﹐戰戰競競說：「這槍不是我的，不是我的，我家裡從來沒有刀槍武器的。」來人笑嘻嘻說：「那就沒有問題了﹐你儘管放心吧﹐我們會把案子弄明白﹐決不會連累你的。」說完就走了。

隔了兩日﹐他又來了，說：「這件事盧局長已弄清楚了﹐的確與你無關﹐叫我來通知你﹐請你放心。」

章榮初連連向他致謝﹐他卻不走，嘮嘮叨叨又說了許多事，章榮初摸不着頭腦，最後他起身，走到門口說：「盧局長的姨太太下月要做壽了﹐你送他一份禮吧。」

章榮初這才恍然大悟，原來如此。趕快拿了五條「小黃魚」（金條十兩的稱「大黃魚」，一兩的稱「小黃魚」）作為壽禮﹐再拿了一百元送給這位不速之客。

盧英(1894-1951)﹐湖北人﹐起家於保定陸軍學校﹐當時是上海警察局偵緝隊長。「八一三」事變後跟汪精衛投敵﹐任汪記國民黨中央委員﹑「軍事委員會」參軍長﹑上海保安副司令兼上海偽警察局副局長 (局長陳公博)。抗戰勝利被判死刑，惡人終有惡報。

這時候，章榮初已經有一定身價，成爲很多人的勒索對象，那時上海三天兩日有綁票案﹐章榮初每天出門﹐總要左顧右盼﹐生怕遭遇不測。湖州同鄉、著名報人嚴獨鶴對他說，你事業做得那麼大，許多人眼睛盯住你，是時候找個靠山了。

嚴獨鶴(1889-1968)﹐名楨﹐字子材﹐筆名獨鶴﹐前清秀才﹐《新聞報》副總編輯。當時《新聞報》和《申報》為滬上两大名報﹐嚴獨鶴與《申報》附刊《自由談》主編周瘦鵑友善﹐同屬鴛鴦蝴蝶派小說家﹐時稱「一鵑一鶴」。章榮初1938年創辦榮豐紗廠﹐聘嚴獨鶴為董事。五六十年代嚴獨鶴任上海市人大代表﹑全國政協委員﹐文革中「一鵑一鶴」遭迫害，1968年兩人先後自絕而亡。   (當今著名作家嚴祖祐即其子)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1933年1月26日大年初一﹐嚴獨鶴陪同章榮初去華格臬路66號（後改寧海西路182號）杜月笙家拜年。當日到杜家﹐嚴獨鶴向杜月笙說章榮初要拜他為師﹐杜不置可否的回答﹕「再談吧﹗再談吧﹗」寒喧一會，起身告辭﹐章榮初拿出五百元茶包﹐杜家傭人拿了茶包告訴杜月笙﹐杜說太多了﹐太多了﹐叫他傭人道謝。

到杜月笙家去拜年的人﹐茶包通常給二十元﹐至多不過五十元﹐章榮初一下子拿出這麽多﹐目的是要引杜月笙注意。杜月笙年幼喪母，由奶媽帶大，待奶媽如親娘，章榮初特意另給這奶媽五百元茶包，奶媽一個勁地說章榮初好話。

當時杜月笙給他四位名譽秘書楊度﹑黃炎培﹑章士釗﹑陳群的月俸也是五百元，杜府總賬房黃國棟月薪才兩百元，章榮初出手就是五百，從此他踏進杜府無人不識。 

杜月笙(1888-1951)﹐祖籍浙江海寧﹐出生浦東高橋赤貧之家﹐1902年十五歲孤身到上海謀生﹐在小東門鴻元誠水果店學生意﹐與 賭毒結緣﹐和流氓為伍﹐二十歲拜「套籤子福生」陳世昌(1872-1949)為師父。

當時上海青幫由大字輩張仁奎﹑高士奎等當家﹐陳世昌只是個通字輩小角色﹐因此杜月笙的輩份很低﹐區區悟字輩。但以上海碼頭工人為主的青幫﹐與農民為主的洪幫最大的區別﹐就是青幫的海派作風。

從此章榮初經常去杜家﹐有時也去中匯銀行﹐但杜月笙大多敷衍幾句﹐有時杜不在﹐就和萬墨林交談﹐逐漸和萬墨林搞熟了。章榮初問他拜先生的事怎麼杜先生沒有表示﹐萬墨林說﹕「拜先生不可能一談就成功的﹐你要耐心等﹐我有機會同你說說。」

這樣拖了兩個月﹐到了3月25日星期六上午，章榮初從棉紗交易所出來，就到馬路對面的中匯銀行去﹐在杜月笙辦公室外面一間會客室遇到黃炎培﹐黃和他談了很久，對章榮初在事業上的挫折和毅力深表贊賞。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不多幾天後﹐萬墨林對章榮初說﹕「杜先生關照我告訴你﹐你可以拜先生了。」萬墨林說﹐人家拜先生都要等上半年一年，你這次這麽快可以拜先生﹐完全是黃炎培的推介，黃炎培對杜說﹕「你這個學生章榮初，非常能幹。」黃炎培並不知道章榮初還沒有正式拜師﹐由于這一句話﹐杜月笙就決定收章榮初為門徒了。

黃炎培(1878-1965)﹐字任之﹐川沙人﹐上海著名社會活動家。1905年加入同盟會﹐辛亥革命後任江蘇都督府民政司總務科長兼教育科長﹐他和杜同為浦東人(杜雖祖籍海寧，生于浦東高橋)，關係極其密切﹐被杜月笙聘為名譽秘書。五十年代黃炎培任政務院副總理﹑輕工業部部長﹐因反對中共統購統銷政策﹐被毛澤東譏為「資本家代言人」。反右運動時﹐長子黃萬里等七位家人被打成右派，黃炎培保留人大副委員長虛職，若非他1965年逝世﹐文革這關是難過的。

中匯銀行是杜月笙事業的轉折點。「四一二事變」後﹐杜月笙官拜軍事委員會少將參事，進入國民黨政治建制，急于擺脫黑幫形象，此時他結識了銀行家錢永銘(新之)。

1928年初﹐經吳鼎昌推薦，錢新之就任四行儲蓄會經理，剛抵埠上海﹐就被人偷去兩隻箱子﹐他向巡捕房報案﹐一連幾天音息杳無﹐他得知上海灘唯杜某人沒有辦不到的事體﹐錢顧不得銀行家的面子﹐託朋友介紹請杜先生幫忙。第二天大年夜﹐兩隻箱子由人送到了錢家﹐其中有兩件錢家祖傳之寶﹐原已被當掉﹐由杜月笙贖回來﹐錢新之趕緊要還付贖款﹐來人說﹐「杜先生關照﹐分文不收﹐交個朋友」。大年初一﹐錢新之親登杜門致謝﹐兩人一見如故﹐談得投機。錢向杜月笙進言：「杜先生﹐你是黨國要人﹐公董局顧問﹐身家地位顯赫﹐實在不宜從事煙賭生意﹐以小弟愚見﹐應投身工商實業。」此言正中杜月笙心意﹐他正試圖擺脫幫會的侷限，大展拳腳，苦於無從着手。錢新之告訴他﹐做實業當以銀行為先﹐擠身財界﹐就能在上流社會站穩腳跟。在錢和杜的另一位銀行家朋友陳光甫的籌劃下，1929年3月﹐以杜月笙為董事長的中匯銀行在法租界愛多亞路（今延安東路）143號開張。1934年中匯銀行大廈落成﹐1935年杜月笙成為上海銀行公會理事，中國銀行、交通銀行董事﹐從此涉足上流社會。   

在杜家為杜燒鴉片泡的郁詠馥回憶說：「杜先生以前每天起身很遲，煙癮很大。開了中匯銀行以後，每天九點前就起身，社會事務越來越多﹐鴉片也不多抽了。」

中匯銀行是杜月笙公開辦公見客的地方﹐而華格臬路182號杜公館﹐只有親近者才有資格踏入。華格臬路杜公館在五十年代改爲小學，2000年為修路要拆除，一位加拿大華裔買下前樓部分，2016年遷至嘉定復原。

章榮初經黃炎培一句讚賞，得杜月笙另眼相看。過了兩個禮拜的一天早晨﹐章榮初按萬墨林約定的時間到華格臬路杜家﹐備了一個大紅帖子﹐寫上自己和祖上三代的時辰八字，這叫「門生帖」。一對十二斤大紅蠟燭﹐還有許多禮物﹐青宗羊袍統一件﹐紅狐袍統一件﹐高級毛呢衣料八件﹐四件男式﹐四件女式﹐最大的定勝糕和壽桃各两盤﹐另外一隻紅封袋裡是一萬元莊票﹐名為贄禮﹐這叫押帖金﹐這些東西都是萬墨林事先告訴章榮初辦的。    

到了杜家，章榮初在客廳八仙桌上點好紅蠟燭，萬墨林在桌前放了一個跪墊，到樓上去稟報杜月笙，杜下樓站在紅燭旁﹐章榮初向上行了四個鞠躬禮﹐然後向杜月笙下跪拜了三拜﹐杜回了三個揖﹐這就是「拜先生」儀式了。杜月笙看到贄禮﹐對章榮初說贄禮不收的﹐你拿回去吧﹐經過推讓﹐當然他還是受了﹐從此章榮初就是杜月笙的入室弟子。

杜門弟子雖都尊杜為師，但「拜先生」和「拜師父」(俗稱「拜老頭子」)是不同的，前者是進入恆社，是杜收的「學生」，恆社是在法租界登記的合法社團，社員都是有地位的人，沒有幫會的輩份。後者是加入青幫，是杜的幫會「徒弟」，在當時青幫乃非法組織，杜本人是青幫「悟」字輩，他的徒弟就是「覺」字輩。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萬墨林通知章榮初「拜先生」，這個門檻很清楚，章榮初在回憶錄中詳細記敘的這套規矩是「拜先生」的禮儀，「拜老頭子」要複雜得多，更具幫會色彩。

杜月笙像，徐悲鴻作(1924)

左：中匯銀行大廈(1932)  右：在上海嘉定復元的杜月笙故居(僅門樓)，重建者無知，裡面布置完全違背歷史，不堪入目。

嚴獨鶴            黃炎培 

 章榮初 (1934年)